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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片段

1

有关曾外祖母的记忆是零星的、模糊的,却是深刻的。

小时候,妈妈要带弟弟,总把我丢在外婆家。外婆家很是热闹,有三个舅舅、五个姨妈、外公外婆、两个曾外祖母加上小小的我,一共十三个人。有关曾外祖母的记忆便从那时开始。

外公有两个妈妈,一个姓王,一个姓涂。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两个曾外祖母的姓氏是因为外公外婆叫她们王妈和涂妈。一直都很好奇,外公为什么会有两个妈妈,长大后从妈妈那里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于是对两个增外祖母有了些同情和敬畏。

原来,两个曾外祖母是妯娌,外公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王氏曾外祖母嫁到余家的大儿子时才十六岁,花季一样的年龄,面临的却是结婚生子侍奉公婆的日子。涂氏曾外祖母嫁给了余家的二儿子。二儿子为了维持生计,走村串寨挑盐巴买,路途上遇到了土匪,遭到残杀。无依无靠的弟媳带着两岁的儿子又嫁给了哥哥,做哥哥的小老婆,有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这样的事情在旧社会是常有的,加上曾外祖父和王氏曾外祖母先结婚一直没有生育。曾外祖父一直认为是王氏曾外祖母不能生育,很是嫌弃,常常对其拳打脚踢。于是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弟媳身上。可天不随人愿,弟媳不但没能为哥哥生下一儿半女,连自己仅有的儿子三岁时因天花而死。曾外祖父终于明白不能生孩子是他自己的问题。后来,我的外公被他们抱养,成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现在想来,曾外祖父是个很有预见和文化的人,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里,他想方设法送外公去几里外的一个私塾读书,使外公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之一。大集体年代外公在村里当了十多年的会计,记账打算盘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每年各家各户粮食的分配都要经过外公的算盘计算,分毫不差。

在妈妈的记忆中,曾外祖父总穿着排子扣的老爷服,留着像现在初中女学生的学生头,有点像电视里的地主老财,可思想并不腐朽。那时妈妈才三姐弟,每次外公外婆上山去干活挣工分时,姐弟三总想跟着去,曾外祖父总是抱着她们说:“没得出息的娃儿,想去做活路,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到那时楼上楼下电视电话”。无法想象用煤油照明的年代对电灯是何等的渴望,可电话到底有什么用处,那时是很少有人关心的。妈妈总说现在的美好生活真像曾外祖父说的那样,可惜他看不见了。那时人们的生活很苦,可人们有信仰,就像外祖父一样。

妈妈十五岁时,曾外祖父死了,七十多岁的王氏曾外祖母和六十多岁的涂氏曾外祖母都很伤心,属于她们的唯一的男人离开了,不过她们还感到庆幸的是还有彼此,不知道她们俩年轻时为了争宠是否勾心斗角,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可能是我看庭院深深的电视剧太多,把她们也加入了千篇一律的夺夫之战的剧情中。那是有钱人的剧情,对于旧社会穷苦人民,他们在一起只为了生存相依。曾外祖父死后,她们俩同吃同住,小的照顾老的。

外公一家的生活在连续的三年天灾中无比艰难,加上人口众多,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小时候,妈妈总爱给我和弟弟讲她童年生活的悲苦。穿的衣物是外婆用粗布缝的,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不能穿了老三穿,缝了补,补了缝,最后已经看不见原来的粗布了。在妈妈的记忆里,童年时没有吃过一顿净净的白米饭,都是以杂粮、野菜为主。只有妈妈、二姨妈和大舅舅时生活是滋润的,偶尔一天还能吃到煮鸡蛋。后来因为妹妹、弟弟越来越多,加上天灾,生活的悲苦便一发不可收拾,饥饿成了妈妈童年的噩梦。有时我会想,外公外婆为什么要生那么多的孩子,好好的日子不享受,偏要过苦日子。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妈妈之所以有九姐弟,除了那时没有计划生育政策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给外公、外婆传宗接代和香火昌盛的压力,妈妈的姐弟越多,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就越高兴。

九姐弟中只有妈妈和二舅初中毕业,其他七个姐弟中有的读过三四年级,有的连一天学堂门都没进过。小小年纪就要喂猪放牛,在那个年代,只有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每顿都有十三个人吃饭,得煮多大一锅红薯、洋芋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就是不愁吃穿的今天,偶尔一顿有十三个人吃饭也还是招架得住,可天天如此,也没几家人承受得起。可那时像外婆家这种情况的也不再少数。

后来妈妈出嫁,姨妈和舅舅们都长大成人,又遇到土地下放的好政策,外婆家人多分到的土地自然也多。在外公、外婆精心安排下,通过一家人的勤劳,把所有的土都用来种烤烟,没过几年日子殷实起来,外公家竟成了村里的“大户”人家。

 

2、

我从两岁到七岁在外婆家的时间较多。那时,姨妈和舅舅们都还没结婚,全都在家里。想想是很幸福的,一家人总是在一起,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不像现在年轻人都去发达城市打工挣钱,家里留下老人和孩子,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裕,可留守儿童和空槽老人的孤独却是显而易见的。外公外婆、姨妈、舅舅都要上坡干活,特别是每年的三到九月。翻土、撒烤烟种、移栽、除草、施农家肥、打烟叶、捆绑、上炕、烘烤、给烟叶分类。如此繁琐的种烟程序一步都不能少。特别是打烟叶、捆绑、上炕必须在一天内完成,这一天总是要忙到很晚大家才能睡觉。那时外婆家没有电灯,在如豆的煤油灯下,大家有序的忙碌着,无聊的我只有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摇曳不定的煤油灯在木板壁上投下的黑影,那投在木板壁上的影子一会像牛,一会像树,一会儿又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变幻无穷,有时害怕、有时惊喜,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除了种烤烟外,还要种水稻、大豆、玉米、红苕、土豆,纵使外婆家有这么多劳动力也是不够分配的。连70多岁的涂氏曾外祖母也要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到八十多岁的王氏曾外祖母身上。

在我的记忆里,王氏曾外祖母的黑粗布排子衣和裤子都泛白了,与衣裤上的新旧补丁形成强烈对比,还皱皱巴巴的,就如同她的脸一样,怎么撸也撸不平。流逝的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无数纵横交错的褶皱。连牙齿也不能幸免,失去了牙齿支撑的双唇随之沦陷,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眼泪随时从深陷的浑浊双眼里流出,在眼角下被风干了,留下两条很明显的泪痕。头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黑布帕也没能遮住头顶银丝飞舞。唯一被时光打磨得光滑润泽的是那对银质耳环,在两只耳垂上分别驮了一个绿豆大的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像个怪物。

老屋也和她一样老吧,每一块木板都被烟熏得黑黑的,被油烟和灰尘覆盖得看不见木板的纹理。大多数时间,她都坐在老屋的堂屋里一动不动。从大门外往里看,像一张夹在相框里的老照片,好像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一般。特别是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朝老屋看,曾外祖母坐着的堂屋越显幽暗、神秘,让人寒颤。

我一个人在院坝里玩耍,一会扑蝴蝶,一会儿捉蚂蚁。无论我什么时候朝大门里看,她都在盯着我,让小小的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于是,我选择在院坝另一边玩耍,自娱自乐并不时弄出一些声响,让她知道我并没有走远。只要我看不见她,那种恐惧感会消失很多。小小的我却没有勇气完全逃离她,比起陌生的环境她还是能给我一些安全感的。

有时候,我会恶作剧般做出逃跑的假象,几经她模糊不清、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也不出声。藏在不远处的柴禾下,一会儿伸出小脑袋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她终于坐不住了,用一根木棍支撑着,佝偻的身子与木棍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另一只只剩下肉皮、青筋和手指骨的手稳着凳子。随着屁股缓慢抬离凳子,三角形的角度往木棍上方平移,总算站起来了。接下来便是一只手扶着棍子,一只手扶着木板壁走到屋檐下四处张望。那双脚小得被埋在裤子里,在蹒跚的步履下只看见两根弯曲的库管在移动。

后来读书了,才知道她那双脚叫“三寸金莲”。怪不得她那么爱惜那双脚,每次洗脚时她都缓慢从容地抽丝剥茧般一层一层取下裹脚的白布,那裹脚的白布真长,长到能把她年老到青春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光连接起来。那双小脚是她身上唯一还保持着年轻时形状的部位。白皙、娇小,成弓形。脚面上只能看见一个大脚趾,其他四个脚趾紧贴着脚板,被压得扁扁的,皱皱巴巴,我看不出美在哪里。在她的青春年轮里,虽然不能为余家传宗接代,可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再一次证明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小时候那会儿已经有袜子卖了,可她从来不穿市面上卖的方便又暖和的现代袜子。那双干枯、筋骨突兀的双手,加上长期没有清洁修剪的黑乎乎、有些弯曲的长指甲,像乌骨鸡爪一般,显然已经失去了灵活性。却能不厌其烦地把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一层层剥下来,又一层层包上去,尽管包脚的动作不再贤淑、优美,可包出来的脚却不露一点破绽,从脚趾到脚裸。毕竟包了几十年了。我很想知道王氏曾外祖母是否像我这般小就已学会包脚,出于对她的害怕我没敢问起。

外公外婆或舅舅姨妈,只要有一人在家,我总是避开她,连走路也会绕开她,能离她多远就离她多远。只有我和她在家时,总觉得她阴魂不散,像魔鬼一样缠着我。于是我学会欺负她,等她坐着的时候,我把她的拐杖拿出去丢在院坝边,然后看她欲站起来又站不起来的样子,我就快乐得像只小鸟。

有时,我在院坝里垫着脚尖一摇一摆地学她走路,嘴里不停地念着:老把把(婆婆),尖尖脚,车子来了跑不脱。我还朝她吐舌头扮鬼脸,做出张牙舞爪的动作。可她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在她沟沟坎坎的脸上看不见一丁点儿愤怒。像她这样年纪的人已经做不出丰富的表情了,只是有些茫然地、无赖地看着我,只要我不离开她的视线,这样的无理取闹她也能忍耐。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我的挑衅很失败,一下子使我变成了一头发怒的小狮子,我不敢跑去抓她、撕她。于是用小石头、瓦片狠狠地砸她,嘴里不停的骂着:“砸死你”。可怜的曾外祖母只能抬起手挡着脸,我没有听到一句她骂我的话,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要死了。我这样欺负她都不发怒于我,其实,只要她吼一声我便会停下,可她不但不吼,僵硬地转过身子,留一个佝偻瘦小的背影给我。最后,我累了,倒在屋檐边睡着了。     

当我睁开惺忪睡眼时,却惊奇地发现躺在她的怀里,她连吼我的力气都没有,是怎样把我抱起来的?这时我认真地看了看她,她树皮般的脸原来是这样慈祥,一点也不可怕。躺在她怀里暖暖的,继而又舒心地进入了梦乡。

没过多久,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王氏曾外祖母悄无声息地死了,是涂氏曾外祖母叫她起床时发现已僵硬的尸体。她的死去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不是一直希望她早点死去,早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吗?王氏曾外祖母真的死了,看着她的遗体,眼泪漱漱往下流。后来慢慢长大懂事的我,每次去外婆家,总爱站在院坝里朝老屋的堂屋看,希望曾外祖母还坐在堂屋里看着我。她的确还看着我,只不过是在灵牌下的相框里。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模糊,心里无数遍向王氏曾外祖母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幼时的无知与野蛮。

有一天,我正看着王氏曾外祖母有些发黄的照片发呆时,她朝我笑了笑,她笑起来是那样年轻,脸上的皱纹也被笑开了。我想曾外祖母她真的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