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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第一果 ───王进•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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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记忆起,堂兄猴子就让张文无法亲近。

他不是在她面前炫耀着五花八门的玩具,就是和班里的男同学一起往女生书桌里放些稀奇古怪的虫子。有时候,他甚至和一群坏小子一起藏在公路转弯处,等她和一群女生走近时,一起冲出来,掏出还没发育的小鸡鸡撒尿,以此为乐,一点兄长气概也没有。张文从不叫他哥,对他又恨又嫉妒。

放学回到家,张文端了根板凳放在台阶上,蹲着写当天的家庭作业。

院子右角边上,有一棵高高的橘子树。橘子已经红透了,一颗簇拥着一颗,把树枝压弯成了一个个弧行。再差那么一点点,树枝便要被橘子挤断了。

猴子坐在橘子树的枝桠中间,一边挑最大的橘子往衣兜里装,一边又不停地往嘴里塞橘瓣。橘子树下满是大小不一的橘子皮,它们散在绿色的菜地里,像是一朵朵星星点点般的野花。听着哗哗啦啦的枝条颤动声,听着猴子夸张地咀嚼橘子的声音,张文的嘴里不断地分泌着酸酸的唾液。她总忍不住要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院子里那棵唯一的橘子树,总忍不住要用自己怨恨的双眼,去瞪身在橘子丛中的猴子。她真想她的目光是一把弓箭,可以一箭把猴子从橘子树上射下来。掉下树来,摔个半死不活才好。张文常常这样想着。她想不通,同为爷爷的孙辈,为啥子猴子整天有吃不完的橘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橘子吞酸口水。

张文家与猴子家只隔着一堵墙,猴子只比张文大几个月。他们的名字都是爷爷给起的,爷爷说希望孙儿们能武能文,别只学他做一名木匠。

那棵橘子树是很多年前,爷爷张木匠亲手栽的。橘子树和爷爷一样,已经很老了,树梢比猴子家新修的二层楼房还高出许多。分家后,橘子树便属于了猴子家,其实张木匠是希望把橘子树分给张文父亲张老二的。猴子的父亲张老大身材高大,又得到了张木匠传授的手艺,一年要挣下不少钱。而张老二打小身体便瘦弱,学木匠显然不适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张木匠心痛幺儿,不忍心让瘦小的他做力气活,卖力出去做活挣钱供他读书到初中毕业。张老二初中毕业后,便在生产队里当了会计。他个子矮小,身板却挺得很直,一天到晚夹着些表册东奔西跑,平时话不多,但这种沉默的稳重倒为他增加了几分威风、得意之气。张会计嗜酒如命,半斤酒下肚后便开始口若悬河。一次公社干部来生产队检查工作,他喝高了居然对公社来的干部出言不逊。光这样也就罢了,人家干部都是大人有大量,谁会计较一个生产队的小会计酒后的胡言乱语呢?但张老二显然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居然还对其中一位干部动起手来,这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后来,还是张木匠花了很大一笔积蓄,总算让张老二免了牢狱之灾。但那份对他来说游刃有余的工作却没有了。

张老二没了表册在手,像是一只没有了胡须的猫,白天在家呼呼大睡,傍晚起床继续嗜酒。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他一遍遍地讲他当会计时的“威风”。张文的大伯和伯妈,也就是猴子的父亲和母亲,本来对他的好吃懒做就感到厌烦,听他的酒后唠叨更是火冒三丈,坚决要分家。分菜地时,张木匠想把那棵橘子树分给老二,因为他失去了经济收入,对农事又一窍不通,橘子成熟了,多少能为小儿子换些钱补贴家用。但他的大儿媳妇却不同意,大儿媳妇抱着襁褓中的大孙子张武,趾高气扬地操着尖尖的嗓子说:“老汉,既然抓阄时右边的菜地属于我家,这树子就是我们的,您老人家怎么能这样呢?偏心幺儿也得讲个理嘛!秀芬你说是不是?”

秀芬是张文的母亲,她肚子里装着八个月的张文。她才当了十个月的新媳妇,却已经尝到了人情冷暖。丈夫还是会计的时候,大哥大嫂没少从他手里捞好处,那时大嫂对她轻言细语的。大家都说张木匠有福气,讨了两个懂事的媳妇,两妯娌好得姐妹似的。可才过几个月,男人却出事了,大嫂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分家便是她最先说出口的。

在分家的问题上,张文的母亲秀芬本来不想多说,但大嫂却把球传给了她。老木匠还想对大儿子和大儿媳讲点什么,还没开口,秀芬便接过话说:“爸,树子在大哥家菜地上,就分给大哥大嫂,反正我们也不爱吃橘子。”这些当然都是母亲后来告诉张文的,母亲说:“在分家的时候,你爸像个孬种一样,一言不发。”她一边收拾院子里的柴禾,一边叽里咕噜说着多年前的事。她说其实要不要那棵橘子树无所谓,如果要那棵橘子树,就得要右边那块菜地,那菜地被橘子树遮了大半,种不了多少菜。母亲转过身子,看着委屈的张文,叹了口气说:“唉,只是苦了你了,没得橘子吃。”每每说到这里,张文母亲的眼里,总闪过一丝愧疚。分家时张文在母亲肚子里才八个月,但那个场景却在她脑子里异常清晰,就像自己真在场一样。甚至在很多年以后,她都觉得自己当时在场,不然,堂兄猴子贪婪地望着橘子树的神情,为什么会烙在自己的脑海里呢?

一到秋天,橘子还没完全红透的时候,猴子就迫不及待摘下来挥霍了。大伯心情好时,每当看到张文瞪着溜圆的眼睛盯着他们的橘子树时,会摘几个给她。她喜欢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剥皮,生怕用重了力会挤坏了橘瓣。张文不是像他的堂兄那样一口一瓣往嘴里塞,而是轻轻捏着一瓣橘子的一端,一点点地咬,一点点地啜,很久都舍不得吃完一瓣。张文还把橘子里面的籽收集起来,悄悄地埋进自家菜园里。大人挖土种菜,张文便站在一旁,锄头每落地一下,她的心就紧一下,她眼睛盯着有种子的地方,感觉锄头是挖在了她身上一样。张文希望奇迹出现,说不定她埋的橘子籽儿能侥幸逃过锄头挖铲。

村小学里,下午最后一节课,老师从不讲新内容。通常情况下,她会布置一些课堂练习,完成了就可以回家。有时是算术,有时是作文。算术和作文都难不到张文,她总是第一个离开教室。那天,她同往常一样,把做业本交给老师,老师打了几个大大的勾,又写了个好看的“好”字后,便笑着让她回家了。张文乐滋滋地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白包,愉快地往家走。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秋天的叶片绿中带黄,在秋的夕阳中随风摇摆。大伯院子边的那棵橘子树上,果子红得比花儿还好看。它们似乎都在招手叫张文去摘,张文感觉嘴里顿时有一股酸味袭来,便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大伯家的房门紧闭着,几只母鸡在院子边上刨着土,刨一会儿又拍拍翅膀,扇起一团灰尘。

张文已经很久没吃过橘子了。母亲还在家的时候,每到橘子成熟的季节,总要卖上几十枚鸡蛋,为她买上几斤解解馋。但母亲两年前就外出打工了,自从她走后,张文就再也没有理直气壮地吃过橘子了。尽管母亲写来信,寄来了钱,特意交待父亲为她买上几个橘子,但父亲却从来没有买过一个。父亲已多年没当村里的会计了,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把会计的天分和惯性淋漓尽致地用在了家庭中。对每一分钱,他都精打细算,他是断然不会去买填不饱肚子的“水货”的。

猴子在橘子树上折腾了好半天,衣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橘子,小跑着往同学刘平家的方向去了。张文心烦意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认真写作业,她久久地盯着在叶片中挤挤挨挨的果子。一阵风吹来,把板凳上的作业本吹得哗啦啦响。一股侥幸之气涌上张文心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左摇右晃的橘子。掉!快掉呀!张文紧张地这样想着。风却停了下来,张文气得用铅笔戳面前的本子,作业本被戳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像灰色的缩小版橘子,她沮丧极了。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一阵风又刮了过来,这阵风似乎比先前那阵大了些,晾晒在竹竿上的衣裳,高高地飞扬了起来,作业本也被风吹落到了地上。橘子树哗哗哗地弯下枝头,一道红云像流星,嗖地一声钻进菜地里。张文的身子呼地一下被弹了起来,左腿迈了出去,心突突地跳着。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又快步跑到院门口朝外看了看,然后转身跨进菜地。扒开密密麻麻的菜叶子,两颗圆圆的橘子像孪生兄弟,脸蛋红扑扑地卧在土窝里。张文后来回想起这件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它们握在手里的。那时,拿着橘子的张文,刚刚抬起身子,屋后的竹林里便传出了嗵嗵的脚步声,竹子后面现出猴子那颗肥肥的大脑袋。张文的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心跳得咚咚咚响,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猴子的大圆脸。

“张文,你偷橘子!”猴子一边跑向橘子树,一边大声吼道。

张文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橘子滚落在地。

“谁偷你橘子了?是风吹下来,我捡的。”

“我明明看到你手里拿着橘子,还说没偷,哄鬼鬼都不信。”猴子振振有词地说。

“没偷就没偷,是捡的,你爱信不信。”张文一边气急败坏地说,一边跑出菜地,走到台阶上的板凳前埋头写作业。但作业本上的题目写着什么,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脸上火辣辣的,好像真偷了橘子一样。该死的猴子一定会把这事说给同学听的。那帮调皮捣蛋的家伙,还不把人给羞死呀,成天在后面瞎起哄:偷橘子!偷橘子!张文正想着学校里即将要发生的事, 作业本上却突然躺着一颗红橘子。张文抬起头,猴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红橘子,他看着张文,说:“给你吃。”

“我不要,”张文把橘子塞回猴子手里,“谁稀罕你的橘子,我刚刚明明就是捡的。”张文赌气地说。

猴子把橘子又放回张文作业本上,加重声音说:“给你你就拿起嘛,我晓得你刚刚是捡的,我不告诉任何人,行了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文不相信地看着猴子,他用两只手把玩着手里的大橘子,似乎漫不经心,却又不乏真诚。他说:“以后写作文,你先用草稿纸帮我写一个。我最怕写作文,数学我不怕。”见张文没有答话,他接着说:“只要你答应,我以后每天给你一个橘子,干不?”

“真的么?”张文问。

“狗哄你!”猴子坚决地说:“只要你帮我写作文。”

那个秋天,老师布置的作文一篇接着一篇,张文吃到嘴里的橘子,比哪年都多。

橘子吃完了的时候,冬天也就来了。而那个冬天,是张文有记忆以后,印象最为深刻的冬天。紧接着的春天,也是她最受伤的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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